mandytung

爱美成痴的女王

死去的人不說話

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揉碎了

拔丝碎玻璃:

(披著死神扎之皮的主教扎,死神的話,當然請大家想像一粒沙裡表哥的臉啦。)


 


死神在一個冬天得到了他渴望的靈魂。上帝的寵兒,流動的旋律,他本身就是音樂。沃爾夫冈.阿瑪德烏斯.莫扎特。死神如同清理春天的花束一般,仔細將年輕人的靈魂墊上絲絨,放進琴箱。星星上的金子永遠屬於他了。


 


死神難掩激動之情,八匹純黑駿馬拉著高大馬車,連夜從維也納狂奔回永夜的宮殿。死神迫不及待要將莫扎特列入他的收藏,縱然那裡早已羅列著各色人類魂靈,如此多散發不同輝光的星星。但他確定莫扎特會是其中最輝煌燦爛的一顆。


 


說到這裡,就不能不提死神的收藏室了。如同圖書館一樣的房間,然而書架上擺放的不是書籍,而是一格又一格的玻璃匣子,每一格裡都是一個人類的靈魂——當然不是所有人死後都有資格進入死神的收藏啦,只有那些死神覺得有趣,亦或偏愛的人類有此殊榮,並視死神心情,在匣子裡裝飾上一朵玫瑰或是一支可愛的薰衣草。


 


然而莫扎特,死神將他的靈魂放入玻璃匣時犯了難,要給他裝飾什麼呢。首先想到的是百合。他還記得金髮年輕人在他懷裡最後凋零的姿態,雪白的生命,他收割了一朵白色百合,鮮潔兀自披戴露水。接著又想到那些羽毛狀枝葉的蕨草。當年輕人還活躍在塵世時,死神眺望他日日夜夜在上帝的音樂裡起舞跳躍,那些旋律自他身上迅猛生長,如天使張開翅膀,如春天草木青青,萬物生長。生機勃勃到洶湧澎湃。就是那種春天的感覺啊,讓死神一次又一次哼著年輕人的旋律,從明亮人間回到幽暗宮殿,還兀自沈迷。


 


然後死神又想到了鈴蘭。星星一樣的花朵。年輕人曾追求星星上的金子,可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一顆燦爛星辰。


 


對啊,星星。


 


於是死神拜訪了掌管天空的神靈,那些居住在光明雲端的同僚,向他們索求星星作為莫扎特的裝飾。然後帶著星辰從天空回到幽冥世界,將天神的餽贈灑入莫扎特的櫥窗。現在這格小小的玻璃匣像是微型銀河了。莫扎特本人的靈魂是這小小宇宙中心一片流動發光的星雲,而眾星與他交相輝映。他死後被星星上的金子包圍。死神想莫扎特本人會喜歡這個主意,不由微笑起來。永夜的宮殿因此明亮了一分。


 


死神喜歡和他的收藏對話——但不是真正的對話,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。生命的本質是流動的時間。當死神收割靈魂時,人類的時間就停滯在那一刻,一生的悲歡,光輝與黯淡,就此凝成琥珀。而死神稍後可在自己的收藏室細細端詳,隨意抽取這個人任何一段記憶,一片思想,或是他某日凌晨醒來,一段稍縱即逝的憂傷。死神像翻書一樣閱讀他感興趣的生命,閱讀他的歡樂與悲哀,閱讀他的光鮮與卑鄙,他的愛與失去,由此作為死神永無止境的工作中,一點小小的樂趣。


 


但你沒辦法真的和他們對話。生命已逝,時間停滯,留下的只有記憶。而真正的對話意味著這個人能聽到你的聲音,思考,給出反應,那是還向前流動的時間。死人是沒有的,也因此不會說話。


 


但起初死神是滿足的。莫扎特本身就是音樂,死神能坐在莫扎特的匣子前聆聽整整一天,聽他的作品,聽他還未下筆的靈感,直接從他的靈魂裡如雲海湧出。或者聽莫扎特自己。他任何一段記憶都是美妙的旋律。死神由此冷落其他收藏,只任由黑天使們為其他靈魂撤換裝飾的花朵,而自己除了外出辦公,就整日整夜坐在莫扎特的靈魂前。那些美妙的音樂是金色洪流,從年輕人的魂靈直接滾入死神的心臟——死神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有這器官。他感到被整個春天包圍。草長鶯飛。萬物生長。作為掌管死亡的神靈,這還真是稀罕的體驗。


 


莫扎特真是他最珍貴的收藏。死神這樣想。


 


然後事情開始不對勁了。


 


那天他正聽著K.185, 小夜曲不經由任何俗世樂手的演奏,直接從這顆發光的靈魂深處湧出。死神亦得以同時聽見莫扎特的回憶。十七歲的金髮少年。一只發光的白鳥。芬芳的蘋果。他本人就是旋律流過薩爾茨堡的街頭。遇上歸家的姐姐,少年三兩步蹦過去,勾住姐姐的肩頭,笑著說了什麼。金色麥芒一樣的笑容,年輕的藍色眼睛閃閃發亮。


 


死神突然覺得心臟刺痛了一秒。


 


這種感覺在後來的日子愈演愈烈。大段大段的回憶和音樂是難分難解的藤蔓,只要死神凝望他心愛的收藏,就會洪水一般淹沒他。D大調小夜曲。莫扎特在庭院青色樹蔭下拉小提琴,其他樂師路過,他們輕聲交談了幾句。小步舞曲。老莫扎特又在絮絮叨叨兒子不肯好好幹活跑去賭博。莫扎特露出一個討好的微笑,湊過來花言巧語地安撫父親。詠嘆調。莫扎特和姐說笑著,蹦蹦跳跳地走過鐵橋,大雪越過他們肩頭落入薩爾察赫河,如白天鵝落入黑夜。還有爭吵。年輕人因為憤怒漲紅的臉。您真是令我難忘。樂譜扔了一地。莫扎特氣得聲音都在發抖。


 


死神悵然若失,心臟——那顆由於莫扎特才發現的心臟——空空落落,像是瘋掉的僧侶兇狠地點燃野花地,燒掉整篇曠野連同他的心。


 


死神不再光臨他的收藏室,他如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莫扎特。仙樂使他痛苦。有關年輕人的回憶讓他絕望。死神駕著黑色馬車狂風一樣奔馳過人間的日與夜,城市與荒原,然而沒有目的地。死神彷彿只是在奔逃,傷心欲絕的一整個世界和他一樣,無處容身。


 


死神突然想起沃爾夫冈在他懷裡凋謝的樣子。年輕人臉色慘白如雪,削瘦得像一棵秋天的植物。那時候的沃爾夫冈已經沒什麼力氣掙扎,只能被死神牢籠一般的懷抱圈禁,任由死神吹滅他的嘴唇,如風吹滅燈火。


 


死神本應是愉悅的,這意味著沃爾夫冈從此屬於他了,金髮年輕人再也不能對他咆哮,說要去什麼⋯⋯什麼別的地方了。然而死神想起他那時的眼神,發青深陷的眼眶裡最後一點光。沃爾夫冈是不想死的。他只有三十多歲,還有那麼多音符沒來得及寫下。他不想死。可死神帶走了他。


 


死神將臉埋入掌中。那顆因為沃爾夫冈感受到春天的心臟如今墮入冰雪深淵。然而不應該這樣,他是執掌死亡的神,收割生命是他的工作是上帝交給他的天職。主把莫扎特交給他,後者有如此天賦,他自然有看顧他的職責,他當然能帶走他。錯的是莫扎特,他不該總是爭吵,叫嚷著離開薩爾茨堡,要去維也納。是的,都是莫扎特的錯,為何莫扎特他執著對抗與叛逃呢?以至他們都無法坐下好好交談,以至他無法讓沃爾夫冈知道,他如此愛他的音樂,如此愛——


 


突然傳來的鋼琴和歌聲打斷了死神的思路,他勒住馬。不知哪扇窗戶飄出的樂音,有誰唱著莫扎特的《渴望春天》。死神還記得寫這首曲子時的莫扎特,那時的沃爾夫冈狀況已經很糟了,疾病纏身衰弱不堪,整個人憔悴得像張紙。他的父親早已離開了他,喜愛他的約瑟夫二世也已駕崩,繼位的新皇又對他懷有敵意。雖然作品一部接一部大獲成功,但他本人卻困於債務與疾病。維也納的冬天又那麼冷而黑。事實上正是那個冬天,死神割走了他的靈魂,如割下一枝花。


 


但你完全無法從這隻曲子聽出辛酸炎涼。只有光與風。鮮甜河水奔流而過,春林初初青碧。夜鶯和杜鵑。春風溫暖。紫羅蘭是滿山遍野搖晃的青春頭顱,盛滿美酒。而幼童奔跑在曠野,人世短人間長。會有誰不愛花朵麼。會有誰不愛春天麼。


 


“Ach, wenn's doch erst gelinder und grüner draußenwär! Komm, lieber Mai! Wir Kinder, wir bitten gar zu sehr! O komm und bring'vor allen uns viele Veilchen mit, bring' auch viel Nachtigallen und schöneKuckucks mit!”


 


手背猛然一涼,死神低頭看見手背上一滴透明液體。他驚住片刻,才意識到自己臉上一片潮濕。


 


死神驅使著他的馬匹與車架,低沈地走回宮殿。走向他近日一直躲避的收藏室,走向年親人的靈魂。那裝著莫扎特的玻璃匣子曾是他最得意心愛的收藏,然而現在他感到羞恥與絕望。他不想要沃爾夫冈像塊標本一樣躺在收藏室。他寧願年輕人跳起來罵他是驢,臉色漲紅地叫嚷半天。這樣至少年輕人還活著。至少他還有機會,不是踹年輕人出去,而是心平氣和地等年輕人罵完,說聲好吧依你。想去維也納就去吧。我在那邊的宅子你先住著。不想住也行。不過有時間記得回薩爾茨堡看看我。然後在金髮青年驚訝的眼神裡捉住他的嘴唇。不是為了收割與佔有。蝴蝶跌入春天。只是一個單純的吻。


 


他不想要一個安安靜靜整整潔潔躺在匣子裡的沃爾夫冈。那麼冰冷。他希望他是暖的,又吵又鬧,燦爛金髮撲散在床單上,眼皮通紅。在被進入瞬間,年輕人的罵聲被碾得零零碎碎。而他一寸一寸順著動脈向上,啄著青年天鵝般修長雪白的脖頸,再一點點吻掉眼角滲出的生理性淚水。


 


是的,他不想要沃爾夫冈作他的標本他的收藏。那不是一塊化石,一株稀奇的植物或蝴蝶。沃爾夫冈是個活人。他想要和年輕人說說話,在某一日黃昏,或許他們可以平靜地並肩走在晚風裡。星辰漸起。清涼河水從他們身邊奔流而過。可以聊聊音樂,就是說說雜事也好。他想要和他的沃菲說說話,不想只能在音樂裡凝望泛黃回憶,如同遲暮帝王緊緊抱住江河日下的帝國。因為他不止愛他的音樂,他還愛著————


 


 


科洛雷多是被風吹醒的。昨夜忘記關窗戶,醒來時樂譜吹了滿地。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,他揉揉陰陰作痛的太陽穴,起身關窗,撿起滿地樂譜,整理好放到桌上。


 


而桌上就放著那人的頭骨。由梅斯莫醫生從公墓裡挖出,他歷經一番曲折終於拿到手。這不是什麼可愛的收藏,但他還是將頭骨放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,墊上絲絨,蓋上用來保護的玻璃匣子。旁邊就是花瓶,裝飾著盛開的百合和鈴蘭。還有幾隻漂亮新鮮的蕨草,羽毛狀的葉子青嫩柔軟。這讓桌上頭骨周圍一方小小天地像是一場迷你的春天。有時候科洛雷多還會擺幾隻玫瑰。紅色那種。生前對方不解心意,死後倒沒什麼必要隱瞞了。


 


拉開椅子在頭骨前坐下,凝視著死人空洞的眼窩。這時候這小子倒是安靜了,他想。


 


“莫扎特。沃爾夫冈⋯⋯”他想了想,又換了稱呼,“沃菲。”


“我想通了。你想留在維也納就留下吧。我那邊的房子你就住著。想去哪個宮廷謀職就去哪裡,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。


“就是⋯⋯你有空的話回薩爾茨堡看看我就可以了。我們說說話。"


他敲了敲玻璃匣。


“我後悔了。不強留你了。起來說說話啊。”


 


然而並沒有人回答。


因為死人不會說話。


 


 


 


後記:其實就是一個主教夢見自己是死神的故事,披著死神扎之皮的主教扎。好多人腦洞過,小扎的頭骨最後被主教收走了,因為德扎開頭跑去挖小扎頭顱的醫生,就是後面給主教寄大腦的那個。這裡也用了這個梗。大概想講一個佔有和失去的故事,主教一直想將扎特留在薩爾茨堡,最後雖然得到了他的頭骨,貌似如願,但其實永遠失去他了。


 


最後安利一首詩,我一直很喜歡的一首,海子的《莫扎特在安魂曲中如是說》:


 


我所能看見的婦女


水中的婦女


請在麥地之中


清理好我的骨頭


如一束蘆花的骨頭


把它裝在琴箱裡帶回


 


我所能看見的


潔淨的婦女,河流上的婦女


請將手伸到麥地之中


 


當我沒有希望


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


請整理好我拿零亂的骨頭


放入那暗紅色的小木櫃,帶回它


像帶回妳們富裕的嫁妝。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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